新西兰从未纯真,但不能再无知下去

在新西兰,从100多万人的大城市,到两万人的小城市;从白人占90%,到一半人口是毛利人的社区,我都曾经居住过。但无论是作为城市中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像素,还是小村中随处可见熟人的街道,虽然有些地区会有治安问题,但自己的肤色通常不是影响安全感的原因之一。

我无法用自己的体验代表穆斯林,但至少我交流过的大部分新西兰人,肤色,文化或语言并不是决定他们如何对待一个人的因素。给每一个人“fair go” 的机会,平等主义所主导的新西兰传统价值观虽然正在逐渐被侵蚀,但依然保留在社会的集体意识中。

针对基督城清真寺的恐怖袭击发生后,不少新西兰人沉浸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这里”的震惊当中,甚至政客都表示新西兰失去了她的“innocence“。

可问题是,新西兰从来就没有过可以用来声称其纯真无暇的资本。任何一个新西兰人都不应该自我欺骗。种族主义和极端主义在这个国家一直存在,并且逐渐地在媒体,政界中被正常化。 遥远的“殖民者罪行”先放一边,新西兰最近这几年就有不少令人不安的例子。

2017年选举后,新西兰诞生了首位难民出生的国会议员 Golriz Ghahraman。作为“难民”,“穆斯林”和“白左”的集大成者她在社交网络上毫无疑问地遭到了持续不断的攻击。媒体,其他政党是否明确表示反对这种行径?不,不过她作为人权律师,居然在联合国法庭中给被指控种族灭绝的被告辩护过,她一定也是支持大屠杀的

2018年,加拿大两名著名右翼份子准备在奥克兰举办演讲。该活动在进入公众视野之后,奥克兰市政府拒绝出租其场地。新西兰政党,媒体和民众是如何反应的?宣称新西兰政府封杀了他们,拒绝他们入境,损害了他们的言论自由,哪怕这一切根本就没有计划过,更没有发生过 —— 外交部长也明确表示没有拒绝签证的理由。当然,这个时候,也就不提作为业主的奥克兰市政府,是否拥有拒绝做生意的自由了。

同年,新西兰毛利裔导演Taika Waititi 在采访中说新西兰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至于媒体和民众反应, 一新闻网站的编辑表示,网民对新闻的评论,只有10%适合在网站上刊登

又或者造成巨大争议的联合国《安全、有序和正常移民全球契约》(Global Compact for Safe, Orderly and Regular Migration)。作为一份没有约束力的框架性文件,在基督城的国会议员口中,变成了一份会让国境洞开,决不能签署的文件。是否支持签署这样一份文件本身并不是问题,在新西兰公众讨论中产生的巨量假消息,甚至政客也为了自己目的而鼓励,或者默认这些误解,才是问题根源。

在恐怖袭击发生后,反对党悄悄撤下了反对签署协议的请愿至于为什么 —— 现在是悼念逝者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谈政治呢?

稍微远一点,现任工党联合政府,和上一任国家党政府,正在逐步解决和各个毛利部落的历史问题,就新西兰政府历史上违反怀唐义条约的行为,包括新西兰土地战争,没收土地等行为进行道歉和赔偿。赔偿范围通常都包括现金和归还属于部落的历史土地。另一方面,在现实中难以重新私有化的土地,在谅解书中国常常通过政府名义归还土地,部落将土地赠与新西兰公众的方式保持公众对土地的拥有权。

撇开众多质疑利益输送,养懒人,送钱给部落浪费之类的质疑之外,你也许会认为,海外天朝人整天都在提“殖民者”的原罪,他们对终结历史恩怨和经济赔偿不说赞同,至少也不会反对。当然,岛国天朝人的普遍观点如此可预见,我也就不用再重复了。

对上面这些问题,我并没有答案或者解决方案,我也并不是想说谁好谁坏。 但一个必须要提出的问题是,新西兰的媒体和社会并没有真正认真地看待它们,在一个更大的框架下来审视直面和解决这些问题的重要性。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这些事件,看各路”媒体“和”专家“所说的”新西兰的种族关系不算差“,”新西兰很和平“之类的评论,着实有一种莫名的悲伤感。

哪怕是在新西兰本国,基督城的种族主义,“光头党”的绝对数量和密度,在本地人口中也是众所周知的。在2004年基督城市长竞选中,极右翼可以拿到2%的选票。 源自基督城的National Front ,近年来的活动也有向惠灵顿奥克兰蔓延的趋势。

新西兰人口中的“innocence”,本质上指的是对极端主义以及种族主义有意或者是基于无知的回避。新西兰人”she’ll be alright”的文化延续到了这一议题上,直接表现是就是大家都知道事情对错,但谁也不谈racism。这顶“大帽子”一戴,讨论就会变成不要过度夸张事件,新西兰没那么可怕,或者“政治正确”坏。

我也不喜欢用racism 这个词。在我看来,这个词就像是一种“nuclear option”,如果不分青红皂白随便给人安上去,只能导致这个词语所附带的严重性在语言中丢失,让种族主义在口语中正常化。这样明显对任何讨论都没有帮助。

但相反地,对这个词语的回避,同样也会造成真正种族主义等歧视行为在社会中被逐渐正常化。哪怕是承认各种极端言论在民主社会中也有言论自由,也不应该只强调言论自由,而回避对言论本身的评论。一味回避,同样只会不断让社会对那些本不该出现的煽动性言论和行为习以为常。

长期以来,新西兰的政界,媒体和整个社会都没有非常认真地看待极端主义这一问题,和自己行为所可以造成的影响。从工党的“华人姓名”事件,到国家党的“两个华人大于两个印度人”,政客张嘴前,明显没有考虑自己对社会的影响。

我也一直说,新西兰媒体专业性的缺失,正在逐渐变成民主社会威胁。重要社会议题被娱乐化,基本的事实和原则问题变成了“正反交锋”,没有正确答案的“争议性问题”,这些无不都在每次一小步地逐渐将社会带至错误的方向。

但至少在今天,在不考虑经济条件的情况下,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说新西兰所带来的安全感远大于美国或者可以“深夜撸串”的天朝。 安全感并不来自于满街的警察,自卫的权力,或者严酷的刑罚 —— 相反,这些条件会让很多新西兰人觉得没有安全感。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在不需要这些条件的前提下,我也可以放心在街上行走,在网上发言以及参与社会并作出贡献。这才是国家的价值之所在。

如果基督城的悲剧能够给新西兰带来哪怕一丁点的好处,那么我希望这次恐怖袭击至少能够让新西兰社会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讨论,找寻整个社会所需要的底线,并且坚定直面及捍卫这一底线的决心。

Kia Kaha, Aotearoa.

理解环境变化并不需要水晶球

最近看到一则新闻说Thames-Coromandel 地区的市长拒绝在新西兰地方政府就共同应对环境变化的宣言上签字。至于原因,市长Sandra Goudie 说宣言充满政治色彩,地方政府不应该在没有估算未来财政负担前乱签字。舆论中孤独的支持意见,大概就是著名政治打手“纳税人联盟”了。

这一决定看似相当奇特 —— 该地区所有主要城镇都临海, 例如Thames 和Whitianga ,很多建筑几乎与海平面等高。如果拒绝签字是负责任,不乱花钱的表现,那么同一个地方政府批准在洪水线下建设养老院,或者在高风险地区投入纳税人资金翻修设施,大概也是为纳税人减负而考虑的。

当然,如果考虑了市长大人的政治立场,这个决定看着就正常很多了。

都说人类的一个重大弱点是无法想象时间尺度过长的问题。不过就海平面上升和海岸侵蚀而言,这并不需要水晶球才能预见未来。绝对意义的海平面上升也许在短时间内难以直接感知,但新西兰的房子随便都有至少50年的寿命 —— 对于50年前的房子,它们的未来,不就正好是今天嘛。有了房子作为坐标和价值参考,海水的相对位置就容易理解多了。

Paraparaumu, Kapiti Coast District (来源: Land Information New Zealand / CreativeCommons-BY 4.0)

如果一位普通岛民在Paraparaumu这样的地方拥有一座海景房,大概都会难以理解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会有海平面上升和海岸侵蚀的危险。海岸离自己有几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沙丘和道路,哪怕是在暴风期间,海水也从来没有靠近过自己的房产。

2012年,当地地方政府在更新城市规划规章时,在新规划草案中标明了未来可能被淹没的地区,限制在该区域内进行建设。而屋主们的普遍反应是政府吃饱了没事干,就知道影响我的房价。能住海景房的屋主通常都挺有钱,大家组织起来将地方政府告上法庭。经过四年纠纷之后,当地政府无法承受民众和媒体压力,新一任地方议员上任后撤回了没有完全生效的新规划。在媒体采访中,地方政府直言他们的财力和能力受限,无法单独解决这一问题,需要中央政府支持

其他处在受影响早期的地方政府或多或少都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另一个比较知名的案例是基督城,面对着同样的问题,居民的首要考虑当然还是自己那栋房子的价格,不断要求政府在土地信息中改变措辞 ,降低可能带来的负面观感。在持续的法律威胁中,地方政府只能就范。

Ohope, Whakatane District (来源: Land Information New Zealand / CreativeCommons-BY 4.0)

如果海水已经到达上图中这样的程度了,政府遇到的压力通常就会小很多。在Kapiti Coast 没能通过的限制措施,在Whakatane 当地政府的新规划政策中没有受到任何挑战。在2017年通过的规划方案中,对2100年内可能被海水侵蚀的影响的范围限制了新的住宅开发。虽然这些住宅现在并不需要保护措施,规划也限制了修建防波墙等手段。信号是很明确的 - 当海水继续靠近时,正确做法是撤离,而不是试图和大自然对抗。

Haumoana, Hastings District (来源: Land Information New Zealand / CreativeCommons-BY 4.0)

而在海水进一步靠近之后,房主所要面临的问题就不是房价受影响,而是自己还有没有房子住了。在Hastings District 的Clifton Road,这一排最早在1920-30年代建设的房屋在当时离海岸线还有一段距离。但在今天,已经到了刻不容缓需要搬迁的地步了。 当恶劣天气侵袭时,海水已经可以直接到达后院。当然,当地民众在这个时候就会认为保护他们的财产,修筑防波堤是地方政府当然的责任。至于是否应该撤离 ——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为什么要撤离

而当这一排房子修建时,海岸线可不是如此的:

(来源: Land Information New Zealand / CreativeCommons-BY 4.0)

这不是一篇认真的技术讨论,所以我刻意避免了“气候变暖”之类的词语。但哪怕住在这些海景房里的岛民认为气候变暖是一个为了多收税的阴谋,对Coastal Erosion/海岸侵蚀的研究可是远早于任何绿色政治。无论气候如何,海岸线本身就在进行周期性移动。如上文中提到的Ohope 案例,一代人就可以看到海岸线的变化[pdf]。

新西兰议会环境专员曾经在2015年发布过一份报告[pdf],统计了位于高风险海岸线的建筑数量,得出的结论是若要彻底重建,花费将不少于107亿纽币。而受影响最大的,常常是像Thames-Coromandel 之类人口稀少,但主要聚居点都在海岸线上的地区。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当地居民的地税。当面对这种规模的问题时,它们是肯定无法负担财政风险的。

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以阴谋论,政府臃肿之类的理由拒绝为自己造成的成本买单,并不意味这个成本就不存在了,只是转嫁给了别人而已。作为无产阶级loser,当我领福利的时候被告知我应该自食其力对自己负责。那么别人的海景房被海水侵蚀,或者像Thames 类似的地方政府拒绝承认事实,依然以经济发展之名让人们在高风险地区开发时,政府,也就是包括我在内的每一名纳税人是否应该为这些行为兜底?

凭什么大农村也叫发达国家?

在著名大农村,我几乎是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天朝人的疑惑:我天朝上国物产丰富,基建狂魔。城市里高楼耸立,地铁四通八达,还能刷手机,凭什么这个遍地是牛羊大农村也叫发达国家,而天朝不是?

这涉及到一个中文翻译的偏差——无论怎么看,“Developed”对应的词语明显是“已开发”而不是“发达”。 虽然“已开发“的国家通常都是生产力较高的高收入国家, 但相反却不一定成立。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是靠卖石油发达的海湾土豪国,同样的是高楼林立,人均GDP还超过众多已开发国家,但哪怕在中文世界里,也没有多少人称他们为“发达国家”。

这个问题其实读读维基百科就能解答了,所以没必要长篇复述。虽然没有统一定义,但高收入、后工业化、高人类发展指数、市场经济发达以及法治健全通常都是进入发达国家之列的必须条件。

而上面的定义中,没有一个涉及到楼有多高,是不是有地铁,或者快递能不能在半天内送来。

说起这个是因为前段时间看到一个数字。作为大农村,新西兰城镇人口比是 86.5%与其他几个澳大利亚,加拿大等著名大农村一样,新西兰属于世界上高度城市化的国家。如果要说这几个国家把1000人口以上的聚居区定义为城镇不公平,那么把标准提到新西兰统计局定义的主要城镇(人口3万人以上),城镇人口比还是有75%以上。

哪怕是在新西兰的天朝人,对“大农村”也有着不少重大误解。就GDP来说,放羊对大农村并没有那么重要——农牧业对GDP的贡献常年保持在7%甚至更低。而新西兰以全球排名120名后的人口,创造了世界排名在50名左右的GDP总量,这无论如何都是需要一定生产力的。

而另一个更少有人清楚的事实是,新西兰曾经是一个工业国家,其他国家经历过的后工业化时代,大农村也经历过。在80年代,第二产业对新西兰GDP的贡献依然高达40%。在自由化改革之后才逐渐降低至今天的20%,逐渐变成第三产业为主的国家

今天在奥克兰之外无数破败的小型城镇,在过去大多都是因为工业加工而变得繁荣。新西兰的工厂通常都是制造本国所需产品,并不面向出口的小型工厂。今天听起来也许有点难以想象,但新西兰曾经拥有相当规模的汽车制造业。本国所需的农业机械,生活用品也通常在本地生产。甚至以前在经济衰退,要拉动内需时,“右翼”国家党的政府的选择都是大搞基建拉动内需

当国家经济转型,工厂关闭,铁路荒废之后,这些城镇的人口自然也就急剧锐减了。一些有幸保留了加工业的小镇由于工业生产力提高,需要的工人减少之后,今天也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

Kawerau
Kawerau (Google Maps)

其中一个例子是位于新西兰丰盛湾的Kawerau。这个镇是新西兰最年轻的城镇之一 —— 只有不到70年的历史。从卫星图上可以看出,这个镇所依赖的造纸厂面积几乎相当于整个镇。坐落于新西兰最大的人工林以北,Kawerau 建立之初有着连新西兰人都最为羡慕的生活水平。自然环境优美,工作不用愁,工厂开的工资还特别高。

而今天,造纸厂依然还在制造新西兰人所用的厕纸,但工厂的生产力早已经提高了到无法给所有居民提供工作的程度了。Kawerau 曾经接近死亡,但今天通过依靠旅游业和吸引退休人口,居民人口又有重新上升的迹象。

所以说美帝经济和制造业今天所面对的问题,新西兰其实已经经历过了。有转型成功也有失败案例,但新西兰无疑是符合后工业社会的标准的。

(题外话:有这些知识储备之后,不妨阅读一下这篇国内媒体的文章,考虑下它的真实性有多高)

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比较一个国家是否发达,比较的对象不是北上广和一整个大农村,当然是国于国之间的比较。

我曾经在新西兰最贫穷的地区生活过三四年。至于穷到什么地步——奥克兰专业房产媒体,新西兰先驱报每年都要报道一下哪些地区房产便宜到几万甚至几千块钱。报道中涉及的这些地方和更穷的,根本就没有房产交易的地区我差不多都去过。

但一个关键的不同在于,这些地方的贫穷并不在于“未开发”,而是由于地理位置等原因缺乏机会。举两个Google 街景中的例子—— 下面这两个学校,哪个位于地处偏远失业率常年在25%以上的农村,哪个在奥克兰?

或者下面这两条街,哪一个是奥克兰的普通街区,哪一个是人口只有600,路上随时能看到黑帮的新西兰农村?

如果不仔细寻找房屋维护水平等线索的话,要分辨两者也许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不管你是在百万人口的城市,还是农村,从千兆光纤、道路设施、垃圾处理、全科医生、或者是学校教学,一个社区所拥有的最低水平的基础设施不会有太大差距。

我的目的不是说新西兰完美无瑕或者洗地之类的—— 新西兰经济的问题也很明显。虽然农业对GDP的贡献并不高,但农产品和其加工品却在出口项目中占相当比重,而最大的出口项目则是旅游。由于其较低的人口,新西兰无法依赖内需作为经济发展动力,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新西兰的出口项目过于依赖第一产业和容易受外部环境影响的旅游业。

不过下一次再听见谁说新西兰或者其他发达国家是大农村,如果你要真心认为自己“自己居住在国外,对外国有相当了解”的话,也许可以趁机展现一下自己到底有多了解你所居住的国家?